(29)定风波(下)(1 / 3)
此次邕州之行,相思心绪翻涌,久久难平。她未曾想过,所谓“民间疾苦”竟是这般哀鸿遍野、满目疮痍的景象。往昔身居深宫之中,享尽尊荣,天地之间似乎皆在掌握,然而此刻方知,百姓的生死竟是如此微末脆弱,仿若风中残烛,稍有变故,便覆灭无声。
某次夜宿驿站的深夜,相思睡得很安稳。梦境如浸了血的绸缎层层裹来,她看到那些饥肠辘辘的灾民,眼神空洞却带着野兽般的光,围拢过来,如僵尸一般,手臂像枯枝又像白骨,掐着她的喉管往深处塞观音土。泥沙硌着牙床,村民们喉咙里滚着含混的咒语念叨着:“她吃了,便是与我们同命。”
忽然,又有人冷笑道:“不如让她成为我们的粮食。”
她惊恐万分,步步后退,却发现身后是周述。可他并非她熟悉的模样,而是一身戎装,眉眼冷峻,手中长剑寒光森然。
剑光掠过,顷刻之间,十道血线齐齐绽放,像极了除夕夜宫里炸开的焰火,浓重的血腥气却已弥漫四方,湿腻腻地黏在她的肌肤上,叫人几欲作呕。
她尖叫着从梦魇中惊醒,额上冷汗涔涔。
意识尚未完全归位,便觉身侧有温暖气息靠近,一只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膀。她本能地挣扎,手指颤抖着抵住对方的胸膛,直到熟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,低沉而急切:“公主,是我,别怕。只是做梦。”
她怔怔地望着他,夜色昏暗,模糊了周述的五官,却掩不住那份关切。片刻后,她才渐渐回神,气息微微平缓。
周述轻叹,试探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,又将她揽入怀中,轻拍着她的背,低声安抚:“没事了,没事了。”
相思揪住他的衣襟,仍是惊魂未定,声音里带着未褪的惊惧:“我梦见你……杀了很多人……”
周述的手微微一顿,沉默片刻,才缓缓开口:“公主,我曾带兵上过战场,手上沾染的血,我自己都记不清了。你若要怕,现在也晚了。”
相思的身子一震,却只是抱紧了他,仿佛这样便能抵御梦中的寒意。
周述静静地陪着她,掌心在她背上缓缓抚着,许久,她身上的颤抖才渐渐平息。
其后的回程速度放缓了许多,不知盛宁如何选的路,过处尽是泼墨山水,湖光山色皆化作胭脂水粉,层层迭迭往人眼帘里扑。
她心情逐渐舒展,偶尔也能笑出声来。心绪既定,便开始回忆周述办案的经过,忍不住问道:“那个岩弩和他的族人,怎么会愿意帮你?”
周述简单地陈述:“说了些好话罢了。他们一族明辨是非,又被压迫已久,自然愿意站在我这边。”
相思诧异道:“就这么简单?”
周述点头不语。
她仍觉有些难以置信,随手翻出包袱里的云水笺,指尖拂过纸面,心头竟生出几分愧疚。轻叹一声,她道:“我原以为这些纸不过是文人风雅之物,没想到竟耗费了那么多赈灾粮食。他们宁可把救命的米制成纸张,也不肯让灾民吃一粒干净粮食。”相思抿了抿唇,像是下定决心般地说:“我以后……再也不敢浪费粮食了。”
周述轻笑,揉了揉她的发顶,声音温和:“知道就好,公主长大了。”
快要入京时,忽听马车外传来盛宁的声音:“驸马爷,前方是大殿下,说是有圣旨宣布。请您和公主下车。”
相思倚在车窗边,听闻此言,眼睛一亮,笑意漾开:“一定是苏禾呈了折子,父皇嘉奖你呢!”
周述却神色不变,目光深沉如水,未露丝毫欣喜。
马车停稳,二人一同下车,映入眼帘的便是许安平端坐在高头大马上,目光冷冷地扫来。相思虽然和许安平有了嫌隙,但到底是一母同胞,仍是乖巧地福了一礼:“见过大哥。”
许安平居高临下地睨着她,唇角勾起一抹讥诮:“你还知道回来。”
相思微微一怔,随即撇撇嘴,心知自己这一趟的确算是擅自离京,但她也出了力,帮了忙,父皇说不定还会赞许自己的行为。她不以为意地站在周述身侧,却见许安平的目光犀利得仿佛能将人剖开,带着浓浓的不屑:“周述还不跪下听旨?”
周述闻言,拽了拽相思的衣袖,示意她一同跪下,身后的盛宁亦随之俯身。
许安平端坐马上,展开圣旨,声音冷峻而清晰:“
诏曰:钦命邕州赈灾安抚大使、驸马都尉周述,奉敕赈灾,擅诛刺史,僭越《齐律》;混编巫医,强征药械,违逆《太医令》。虽瘴疠稍解,然纲纪已隳。
着即:
一夺驸马都尉衔,停俸两年;
二黜金紫光禄大夫,禁预兵事;
叁令禁足私邸,闭门录《齐民防疫要术》百卷,岁末呈送太医署。无诏不得离京。
尔其闭门省愆,勿复妄为。
皇长子安平奉敕宣行
崇光十二年年九月”
此言一出,四下寂然,唯有风吹旌旗猎猎作响。
“臣领旨。”
“这不公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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